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做了14年的遗物整理师,我得到了上千份对死亡的解释
转载自人间theLiving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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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小偷家族》剧照
我不知该说些什么,既无法责怪听到父亲声音洪亮地说“别担心”,就信以为真的儿子;也无法说这是行动不便却还坚持独居,最终悲惨结束一生的亡者的错。亡者只是一名不想成为儿子包袱的父亲,而儿子也只是一名每天忙着供子女读书的平凡家长。
前言
《我是遗物整理师》的两位作者,都是遗物整理师,他们从业14年,亲自经手过余个遗物整理现场,即为多个生命整理留在人世的最后痕迹。他们从中挑选出最具代表性的30起死亡事件收录在书中,在高度还原的同时,加入亲历者的人生感悟。
抵抗现实的勇气
到死之前都还在为生活孤军奋斗的年轻人,他们最后一刻停留的地方多半是一个被称为“小套房”或“K书房”的小隔间。
这次的现场就是一间小套房。那一层住了很多人,屋主拜托我们清理时能安静一点儿。一方面,他担心会引起现有租户的抱怨,因而显得战战兢兢;另一方面,他害怕消息一旦传开,就很难再找到愿意入住这间小套房的房客了。对屋主来说,最害怕的就是这种事。
亡者是上班族,他走的时候没有穿制服。制服上通常都会绣公司的名字,只要在公司网站搜寻相关信息,我们马上就可以了解他曾经发生了什么事。
到了现场,我发现这里苍蝇很多。大楼入口、楼梯间、二楼走廊、天花板,到处都趴满了苍蝇,房间里就更不用说了。墙壁和天花板全都是黑的,尸体大概在这里放置了四周之久。看来不只是房间,就连整栋楼也都需要进行防疫、消毒和除臭。
首先,我们在房间里喷洒大量的杀虫剂。杀虫剂不只可以杀苍蝇,就连人闻了也会几近窒息,所以我们一喷完就赶紧关上房门跑出来。
大概过了十分钟,我们再进去看,除了仅剩的几只外,几乎所有苍蝇都掉落在地面上发出嗡嗡声。如果是用扫把清扫,苍蝇的身体在毁损后可能会发出恶臭味,所以我们用吸尘器将苍蝇全部吸进去。
但是苍蝇实在太多了,吸尘器吸满后需要清空再吸,又满了,又清空再吸,我们就这样不断重复了很多次。
把苍蝇全部清理完之后我们开始打扫,这时我看到桌上放着一张高三复读补习班的上课证。照片中的亡者看起来应该有二十岁,脸上充满了稚气。
此外,我还看到机械工程学的相关书籍、电气相关资格证的考试用参考书,他的书桌前则贴有一行文字:
“韩国电力公司新进员工×××。”
看起来亡者的目标是先考进大学的机械工程系,然后再考相关资格证,最后进入韩国电力公司工作。他目前虽然还在复读,但已经将大学的专业书籍和考证照、参考书都买好了。我从这些东西上可以看出亡者心中殷切的期盼。但他既然有如此明确的目标,为什么又在年仅二十岁的时候就选择了死亡?
我带着各种思绪着手整理抽屉,从里面找到了一件绣有咖啡店标志的制服,这应该是亡者打工时穿的制服。
我的心中浮现出一个想法:亡者的生活担子并不轻。如果真的想考进理想的大学,一整天的时间全部拿来念书可能都不够,更别说还要赚钱。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时间如此紧迫的他离开家人独居,他的三餐都有正常吃吗?
我年轻时也曾经在补习班待过一段时间。退伍后我就马上到首尔,从销售到泊车人员、代驾,甚至土木工,全部都做过。在当代驾时碰到同辈开高级车,自己会感觉非常落魄。在那段日子里,我经常能闻到楼下餐厅传来的菜香,这香气原本应该让我很兴奋,但我却因为囊中羞涩,只买得起一条紫菜饭卷,有时甚至挨饿度日。
一想到这个年轻人所过的生活,就不禁让人产生同情。他还没当过兵,不仅要工作,还要准备大学入学考试。一边要养活自己,一边同时准备考试,这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想达成目标,首先必须考上大学。考上大学之后,他还要取得对就业有加分作用的职业资格证。此外,他还要上英文补习班,最好是能再出国留学一下。当然,TOEIC1也必须拿高分。
亡者白天窝在补习班念书,晚上要打工,下班回家就瘫在床上,就这样日复一日。会不会直到某一天,他突然觉悟那些目标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?
考上公营机构是不容易达成的目标,但这真的是他自己内心期盼的奋斗目标吗?是否因为这是别人眼中的一份稳定工作,所以才把它当作目标,而不是因为自己真的喜欢那份工作?这就好像童话故事的结局总是说“王子与公主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”一样,近年来年轻人的梦想似乎也如出一辙,他们都希望“自名校毕业,进入大企业工作,买间属于自己的房子,然后有个和乐的家庭”。
韩国社会正用一个固定的框架塑造年轻人的模样。
我又再次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。因为当时没有稳定的职业,有什么工作我就做什么来谋生,后来因为老朋友的死,才偶然踏入殡葬礼仪师这一行。那时还没有“礼仪师”这个称呼,这项工作属于作业条件恶劣的行业。
如今担任殡葬礼仪师之前都需要先接受系统性的教育培训,可是在当时,我工作的第一天就要直接到葬礼现场擦拭遗体,帮遗体穿上寿衣。一开始光是站在遗体前,我就怕到不停地发抖,一直到经过了一段时间后,我才慢慢接受这项工作。
虽然从事擦拭遗体的工作经常被人指指点点,而且领的薪水非常微薄,但我还是很认真地做。我并没有“要成为最顶尖的殡葬礼仪师”或“将来要创业”之类的远大目标,也不是因为觉得做这份工作有什么深远的意义,我只有一个单纯的愿望——希望能用双手将亡者整理干净,送他们最后一程,所以每天都在默默地认真做好分内的工作。
就这样过了五年,我成了这个领域最年轻的事务长,创业的机会也同时找上门来。回想起当年一顿饭只吃一条紫菜饭卷,其他什么都不敢想的补习班生活,现在的公司规模虽小,但我至少已是一家公司的老板,比起从前也算是有了一番成就。
坚持到最后才是胜者,这句话向来是真理。即使最初的目标一时无法达成,但只要坚持下去,自己该做的事总会清晰浮现,而且终究有机会成功。只要坚持到最后,就能等到那一天。年轻人只要找出现在能做的事,认真投入,慢慢地就能看到前方的路——那条属于自己的路。
我当然知道这当中的辛苦,但累的时候只要想想我们所珍视的人,自然就能产生一股力量。我们所珍视的人会对我们说些什么?进不了大学时会指着骂我们笨吗?会嘲讽着说找个好工作是没指望了吗?
不,不管是谁一定都会这么说的:“进不了大学又怎么样?进不了韩国电力公司又怎么样?一定要进去才能幸福吗?年轻本来就是要吃苦,我们不是正年轻吗?再过一段时间,生活就会好起来的。加油!坚持到最后。”
失去生命意志的时候
“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。”一名男性委托人抱歉地对我说。
起因是我刚踏进现场就忍不住作呕,急着退到门外。我从事这项工作好几年了,像这样令人难以忍受的状况还是第一次碰到。情况到底如何呢?因为没有仔细看过里面,目前还无法判断。
“亡者是您的父亲吗?”
“是的,是我的父亲。母亲在几年前过世了。”
他说亡者以前在工地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,几年前因为腿部严重受伤,行动开始变得不便。亡者的自尊心很强,不愿意自己就此成为儿子的包袱,所以无论儿子如何挽留,他都坚持要搬出来住。
一开始他经常来探望父亲。由于父亲行动不便,所以他会帮父亲买些生活必需品,也会准备些食物带过来,然后再帮父亲打扫屋子。不过随着公司的业务日渐繁重,他来看父亲的次数也逐渐减少。嘴巴上说要来看父亲,但常常只是打个电话问候而已。
而为了让儿子安心,父亲老是在电话里用洪亮的声音说这个世界进步了,需要的东西可以在网上订购,想吃什么都可以叫外卖,让儿子不用担心。结果来自儿子的问候电话从每周一次变为每月一次,接着变成两个月打一次,三个月打一次,频次逐渐减少。
如果三个月才打一次电话,儿子有可能是在事发很久后才知道亡者已死的事,不过我没有问他。打开门后,他说还会再过来,然后就先离开了。
我们进到屋里,第一件事就是喷烟雾消毒剂和脱臭剂,喷完后再打开门窗,快速安装抽风机。经过脱臭及换气之后,屋内的空气总算达到了堪堪能忍受的程度。刹那间,我突然想起今天有记者要来这件事。
几天前有某家日报的新进记者说想要取材,我告诉他今天有现场作业。记者很早就来到现场,我把口罩拿给他,请他进来。他说想帮忙,还向我要了手套。可是今天的现场连身经百战的我都觉得吃力,心中不免担心他是否吃得消,不过这也算是难得的经验,所以我还是将手套交给了他。
我先环顾一下屋内,里面堆满了酒瓶,瓶身没有倾倒,全部都装满液体直立着。用眼睛看不出是什么液体,我把口罩拉下一些闻闻,呃……又是一阵忍不住地作呕。员工们第一次看到我有这样的举动,大家同时对我投来讶异的眼光。
瓶子里装的是小便,屋里的数千个酒瓶里装的全部都是小便,我无法知道这些装满尿液的酒瓶到底摆放了多久,总之散发出的味道酸臭至极。我怕员工们会马上逃走不干,不敢立刻跟他们说,不过终究还是要开口。如果想处理掉这些瓶子,首先要做的就是清空瓶子里的东西。
“这位亡者行动不便,大概是拿喝完酒的酒瓶来装小便。我们可能要先把小便倒到马桶里。”
一名在公司待得最久的同事自告奋勇。天下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人感激涕零的?这是当时我心中唯一浮现出的念头。
首先,我们必须找到化妆室。因为怕把酒瓶打翻,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到看起来像是化妆室的地方,然后打开门看。
天哪!怎么会这样?马桶里面的大小便堆得比马桶边缘还高,连地上都是。我顿时觉得茫然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亡者虽然行动不便,但还是可以自己上厕所。不过马桶不知从何时开始堵塞,他无法自行修理。即便只需打一通电话求助就能解决,他却不想麻烦别人,所以就一直忍着,直至沦落到这种地步。
另一名同事拿过来一个用好几层塑料袋包裹的箱子,一旦箱子装满,就立即把塑料袋的袋口绑紧清理掉。整理到一定程度时,我们开始不停地反复喷药及擦拭,再喷药,再擦拭。等到终于可以打开水龙头清洗时,心里不禁觉得畅快。化妆室的地板虽然最后还要再擦一次,可是比起刚开始时,现在干净得简直像个天堂。
接下来要清空酒瓶,新人记者来到化妆室说:“酒瓶我来清理。”
“很恶心的,您可以吗?”
“没关系的,我可以试试。
我把酒瓶搬到化妆室,记者将酒瓶清空之后,另一名员工再把空酒瓶装进纸箱。在不断重复这些动作的过程中,没有半个人开口。先打破沉默的是负责将酒瓶装箱的员工。
“箱子不够了。”
瓶子实在太多了,我们决定改用塑料袋装,大家再度开始这无言的重复作业。虽然午饭时间一下子就过了,却没有人觉得肚子饿。谁还会有胃口呢?新人记者也不禁摇头感慨,为什么自己第一次采访孤独死亡事件,就碰到有史以来最艰难的现场。
因为酒瓶都是满的,没办法一次拿好几个,加上怕打翻,所以移动时也要特别小心。我们的手和手臂几乎快抽筋了,清理工作才好不容易进入尾声。
“总算结束了!”
我们同时喘了一口气,一边挺直腰,一边一起说出这句话。
“唉!”
不过这不是真的结束,其他房间的打扫才刚要开始而已。之前的现场就算要连续处理三个地方,大概也没有像今天上午和中午这么累。我们只不过把化妆室清扫干净,把酒瓶处理完罢了,该做的事依然多如牛毛。在分配好区域之后,我们又立即开始整理,不曾有片刻停歇。
我原本担心今天的工作无法完成,但或许是最困难的部分已经结束了吧,此时的工作反而显得轻松许多。大家似乎都默契地想赶紧做完,整理工作很快就进入收尾阶段。
新人记者因为有事必须先离开,正当我和员工还在继续忙时,亡者的儿子回来了。看到酒瓶已经清光,他的眼神带着几许诧异,他应该早就知道酒瓶里装的是什么。
“辛苦了!请用吧。
他把一个像是装有饮料的纸袋推到我们面前。不久前才经历过与酒瓶的艰苦作战,我们现在光是听到瓶子的碰撞声,就忍不住反胃了。
“全部整理完后再用。谢谢!”
亡者的儿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,略带歉意地说:
“我去前面那家超市问过了,他们跟父亲还挺熟的,早晚都会送酒过来,偶尔也会送拉面。他们说父亲原本并没有到不能走的程度,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突然无法走路了。超市员工说送东西过来时,看见父亲是爬着出来的……”
儿子继续用哽咽的声音说:
“大概是每天一直喝酒,又不肯走路,所以腿伤就开始慢慢恶化。”
我不知该说些什么,既无法责怪听到父亲声音洪亮地说“别担心”,就信以为真的儿子;也无法说这是行动不便却还坚持独居,最终悲惨结束一生的亡者的错。亡者只是一名不想成为儿子包袱的父亲,而儿子也只是一名每天忙着供子女读书的平凡家长。
对现代家庭来说,如今连全家聚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都很困难了。小孩忙着上学和上补习班,父母则忙着工作赚取孩子的学费。一到假日,孩子都外出找朋友玩,父母为了消除平日的疲劳则躲在家里补觉。这种情况能说是谁的错呢?
玩乐、学习、吃穿等方面的需求越大,所花的钱就会越多。父母不分日夜地拼命赚钱,就是想让孩子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。如果想让孩子以后赚更多的钱,则必须让他们进入大公司;想进入大公司,从小就必须进入收费昂贵的私立学校,长大后还要考进名校才行。
而且,不是只有子女在为远大前程忙碌,父母在工作之余同样也不能充分休息。他们为了提升自我,必须四处听演讲或是上英文补习班。
亡者的儿子也只是这个时代的众多求生者之一,他来父亲家一趟往返就要花四个小时,所以无法经常探望父亲。也许他是真的为了生活而忙到抽不出时间,并非对父亲不担忧或不关心。
世界改变了,总不能只有自己还一直停留在过去,难道这个世界会等我们吗?当然是我们要跟着世界改变。
亡者对儿子说过“现在世界进步了”,只要拨一通电话,按几下鼠标,需要的东西都会有人送到家里;思念什么人,用视频通话就可以见到面;就连在驾驶中的车子里,也可以
看电视。照顾及教育小孩、做家务等事项,只要肯花钱,再怎么困难和麻烦,都可以找到人代为处理。
有了这么多进步的文明利器,生活中几乎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。
只要经济能力许可,就可以过上人人称羡的生活。生活质量受能力支配,跟不上世界变化速度的人将逐渐落伍,进而被周遭的人及家人遗忘,与社会脱节。这样的人会慢慢成为失去自我、丧失生命意志的隐居型孤独者,最后直至凋零,这就是所谓的“孤独死”。
亡者也是在腿部受伤、丧失经济能力后,才开始失去生存的意志。他选择搬到离儿子家两小时车程外的住所,独居后不按时吃三餐却日夜酗酒,也不向任何人求助,这些都不是有求生意志的人会做的举动。
由于强烈的自尊心作祟,亡者难以忍受自己跟不上世界变化速度的事实。从他儿子的角度来看,对失去能力的父亲不承担赡养责任又会有罪恶感。但是儿子还要供养其他家人,自己未来的路也还很长。或许亡者的心里是这样想的吧:自己早点死对大家都是一种解脱。
与外界断绝往来,终至孤独死亡的人越来越多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我知道这个问题很难,不容易找到答案,在此先起个头,让我们一起找出答案。
希望我们所处的世界,是个可以让任何人都具有“求生意志”的地方。
世界上最糟糕的选择
冬天是我们这门生意的淡季。冷风灌进屋内,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,死亡这件事也就不易被发现。所以委托清扫的案子较少,但是现场通常也比其他季节的案子搁置得更久。
那天原本没有工作安排,我坐在书桌前看了好几个小时的网络新闻,总算等到一通久违的委托电话。我带了两名同事去了一座挂着“套房出租”招牌的大厦,打那通电话的管理员出来迎接我们。
“警察有说是在死亡多久之后发现的吗?”
“说是三周左右。住进来的时间也差不多是三周前,看起来好像就是在住进来那一天发生的事。亡者没带什么行李,表情看起来又阴郁,我那时也感到奇怪。”
管理员原本还想继续说,却闭上了嘴。我对他犹豫没说出口的话感到好奇,不过只要到现场应该就可以知道了。在搭电梯上去的过程中,我们都没有开口。
门把手已经脱落损坏,关闭的门残留着被强行打开的痕迹,这是自杀现场常见的景象。走进去一看,挂在冷气排气管上的两条领带映入眼帘,果然又是不太高的位置。
自我了结生命的人,选择上吊的地方通常不会高过一个成年人的身高。刚开始我很讶异,在脚能碰触到地板的高度上吊自杀,有可能吗?
慢慢地我才明白,决定生死的关键不在于脚是否能着地,而在于求生的意志有多强烈。
我们将领带剪断后放入废弃物箱子里。每当收拾作为致命工具的物品时,我们的心情总是错综复杂的。
这个现场很奇怪,我们发现床上也有腐败物质。
“难道还有其他人一同死亡吗?”
“是的,还有一名。”
我抬起头望着管理员,心里正纳闷儿是否为结伴自杀。
“是一名四岁的小孩。”
“小孩子?”
“是亡者的女儿,听警察说死者是先勒死小孩再自杀的。”
听说亡者的亲属来过了,是同时失去儿子与孙女的亡者父亲。管理员从来现场鉴定的刑警与亡者父亲的对话中听出来,亡者当时三十一岁,小孩的母亲则只有二十三岁。重点不在于年轻,而在于对一个思想不够成熟的大人来说,婚姻生活及养育小孩实在太辛苦了,辛苦到让人想要逃离。
媳妇离家之后,孩子的奶奶几乎每天都以泪洗面。在伤心之余,奶奶也催着亡者马上去将孩子的母亲找回来。那一天,奶奶又再度责备亡者,质问他这种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?亡者听完后带着孩子及孩子的娃娃出门,这是他们留给家人最后的模样。连衣物都没准备的儿子,一离开家马上就签约住入出租套房。
这个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行李,只有五个娃娃、三个空酒瓶和一包烟。我打开香烟盒一看,只少了一支烟。亡者来到这里抽的这支烟,是他生前的最后一支烟,恐怕也是在杀死女儿之后抽的吧。我的心中不禁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气,当时我的女儿也是四岁。
早晨上班前,我曾把女儿抱在怀里,此刻她在我的脑海里浮现,身体软嫩而柔弱。孩子就像蓬松温暖的羽绒般轻盈,因为太轻太柔,不管是要抓她、抱她,甚至是要跟她说话,我丝毫都不敢使劲。但是,亡者对他的女儿做了什么事?
是因为觉得女儿与其活在失去双亲的世界里,还不如死了好吗?他为他的女儿做了一个世间最糟糕的选择。
如果觉得没有父母的孩子可怜,他自己就更应该好好活着,即使做不到,也应该留下孩子。
孩子的生命并非属于他人所有。亡者认为没有父母的小孩就一定会不幸,而且只能过悲惨的生活,这是缺乏根据的错误想法。他误以为只有自己才能让孩子幸福,失去父母的孩子就注定不幸。如果真的是这样,那么孤儿的人生就都是不幸的吗?
孩子属于自然所有,孩子的生命不能与父母的生命画上等号。每个生命都是独立的,并非生他们、养他们,就是孩子们生命的主人,但父母们通常不愿意承认这一点。
我当时真的没有心情再工作下去了。过世的小孩和我女儿的模样在我的脑海中重叠交错,眼泪已经快要滴落,我赶紧开门走出去。同事理解我的状况,大家什么也没问,继续安静地整理现场。
一直到最后,我都没有再进入现场。五个娃娃围出了一个孩子遗留的痕迹,这让我无法再踏入房内半步。
还有一次,我接到一名女性委托人的来电,说家里准备拆迁,在那之前要把家具丢掉,因为垃圾太多,需要请我们帮忙,并且让我们先提供报价。
我们在约定好的拜访时间准时到达现场,发现这是到目前为止,我们遇见过的垃圾最多的房子。光是要丢的垃圾就有将近10吨,人力方面要动员超过十个人,而且大概需要两天才能清理完毕。
终于到了要打扫的日子,因为巷子太窄,光是要停一台载重量4.5吨的卡车我们就花了近一个小时。
这个社区的大部分人都搬走了,只剩几户还住在这里等待拆迁,这一户是其中之一。
这是间老房子,屋况接近废弃状态。从大门口开始,垃圾在每个房间、仓库和阁楼,都堆到接近天花板的高度,连人要进到屋子里面来都很困难。那个场面仿佛垃圾堆才是梁柱,支撑着天花板。
我们首先将大门卸下,从堆满庭院的垃圾开始清理、搬运。
“跟博物馆没两样了。
现场就如同事形容的那样,一些旧物不断地从积累了数十年的垃圾中掉落,包括已经不再生产的饼干包装袋,还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杂志、报纸、唱片等。
同事又问:“这种生活要怎么过?”
这是刚进公司的职员必问的问题。每每碰到有人问时,我就会这样回答:“如果一个人要烦恼三餐和居所,担心遭到背叛,被孤独侵蚀,他就会失去求生的欲望及生存的意志。”
这一户除了委托人以外,她的哥哥及行动不便的母亲也住在这里。父亲在女儿刚出生时因为交通事故身亡,母亲也在那场交通事故中失去了一条腿。原本是一对已经生了孩子、家庭和乐的夫妻,却因为一场事故,失去了家中的顶梁柱。从此,年轻的太太必须撑着失去一条腿的身躯,抚养刚出生的女儿和四岁大的儿子。
太太虽然拿到了足够抚养孩子的赔偿金,但她却失去了在难以想象的现实中继续经营生活的意志,垃圾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堆积的。两兄妹后来长大成人,但由于自小认知的家庭环境就是堆满垃圾的,所以长大后也习以为常。
有本书叫《雨啊,请你到非洲》,书里讲的是身陷战争与饥饿的非洲人的故事。他们从一出生就面临各种病毒的威胁,很容易失去生命;成长的过程中也是连每天吃一顿饱饭都有困难,因此有很多人饿死。在如此悲惨的情况下,有些儿童还要提枪上战场,而且他们竟然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。
平常只要有一只苍蝇在眼前飞来飞去,我们都会挥手驱赶,但是在非洲有些地方的人即使有数十只苍蝇停留在脸上,也都无所谓,因为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。对这一对兄妹来说,从他们睁眼看到世界起,家里就是一个垃圾场了。从身为人生最初的导师的母亲那里,他们学不到如何过一种家里、身体、心灵都清爽的生活。
虽然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,但是女儿及儿子看起来与其他的成年人没有什么不同。他们都在上班,衣着也整齐干净,只有居住环境和别人不一样而已。
就在所有清扫工作差不多快结束时,我们和这家人聊了几句。
“已经决定搬去哪里了吗?”
坐在轮椅上的母亲容光焕发地回答:“是的。拿到不少搬迁费,房子已经找好了,家电用品和家具也都会全部换成新的。”
女儿热泪盈眶地说:“我还以为这辈子到死都不会离开这间屋子了。离开这间屋子是我一生的愿望,如今终于实现了。”
她接着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。
女儿不希望住在堆满垃圾的屋子里,不过自己从小在这里出生,家人也都住在这里,长大的过程中即使知道有更好的地方,但总不能因为妈妈不够好就要换妈妈,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家和别人的不一样,就离家出走吧。虽然家里像一座垃圾场,可是对她而言,这里仍是一个能与家人共同栖身、休憩的空间。
我对他们说恭喜,也真的很替他们高兴。
一方面是我再次深刻感受到,一场任何人都可能遭遇的悲伤及痛苦,是如何改变一家人的生活的;另一方面,若从父母的身教将如何影响子女未来面貌的角度来看,我身为两个女儿的父亲也体认到自己该具有的责任感。想通过耳濡目染让儿女拥有积极的生活态度,父母应当率先以身作则,这也是此次现场让我领悟到的。
思考过身后事才离开
亡者未婚,是一名独居男性。发现他的遗体时,他的枕边放着一个信封,里面有遗书与七百万韩元。
我是因为活不下去而离开,千万不要为难屋主阿姨。如果有什么问题,请用这些钱好好地补偿她。
遗书中也详细写了他做出如此决定的来龙去脉。
亡者原本开公司,因遭到欺诈犯下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罪,而且必须为此蒙冤入狱度日。他在狱中和一名同房狱友很要好,亡者称呼他为大哥,他借此友谊支撑艰苦的牢狱生活。即使在出狱之后,亡者与这位大哥依然保持联络,在情感上相当依赖他。
这位大哥生活潦倒,令亡者同情。他疼惜且信任这位大哥,所以在没有借据的情况下,爽快地借给他两亿韩元应急。
这位大哥很感谢他,刚开始每个月都会还他一些钱,但是慢慢地变得不再遵守约定,而且开始躲避联络。或许是知道亡者在法律上缺乏讨债的途径,这位大哥非但不觉得愧疚,甚至还开始胆大地耍起赖来。
可以想见亡者有多么伤心。曾经唤作大哥的那个人,比谁都了解他遭受欺诈而痛苦的过去,结果这位大哥却让他尝到了人生的第二次受骗。如果真心打算还钱,就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。
信任是诈骗发生的前提条件。亡者第一次被骗时,诈骗者是自己信任的人,而他对自己碰到的第二个诈骗者甚至更为信任。他因为信任而帮助别人,结果却使他失去金钱和对人的信任,最终失去活下去的意愿。
他应该很恨这位被称作大哥的人吧!不过遗书的内容却令人意外,他在遗书里交代,不要做出对大哥不利的事。即使到了要结束自己性命的时刻,亡者依然在为生者着想,自愿为自己的死负责。他的死亡也因此让人更难以忘怀。
在我的记忆中,还有另外一位类似的亡者。
那是一间已经腾空数日、有些失温的半地下房间,不过我们一走进里面,马上有种明亮温暖的感觉。房间整齐干净,行李陈设简单轻便,全部的家电用品就只有洗衣机和冰箱。
不过书架上立满了书籍,餐桌似乎被当成书桌使用,上面摆着笔记本和老花镜。抽屉上面有纸折的漂亮杯垫、玫瑰、白鸟之类的手工作品,这些全都排列得整整齐齐。
住在这里的是一位捡拾废纸的老奶奶。日常生活的担子虽然不轻,但她似乎会利用空闲时间抄书,还会去福利会馆学习折纸。
走进房间,我仿佛亲眼看到老奶奶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抄书。在她的手中,纸张一一化身为杯垫,化身为玫瑰,化身为白鸟,连老奶奶看了都感到惊喜,于是将它们整齐地排列在显眼的地方。这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,老奶奶的样貌是那样的鲜活。
我的心中掀起一阵温暖的涟漪。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很珍贵,每当看到有人如此认真地度过每一天时,我就会深受感动。这个现场不同于那些一眼就能看出亡者已经失去生命意志、放弃自我的现场,死亡的原因也显然不同。
老奶奶是因为痼疾恶化就医,最后在住院接受治疗时死亡的。这些是我从福利会馆那里听到的,福利会馆与我们公司一直保持联系,主要是为了帮亡故的独居老人处理身后遗物。我们那天也是因为接到福利会馆的电话才赶过去的。
就在我们搬完家具,准备要搬家电的时候,屋主老太太和另一位老太太来了。
“冰箱和洗衣机可不可以放在外面就好?”
“当然可以。只要放在外面就可以了吗?”
“嗯。这位老太太是那位离世老人的朋友,她在住院前曾经说如果发生什么事,洗衣机就让这位老太太带走。冰箱的话就交给收废纸的老先生。
“太重了,您可能没有办法搬回家,我用车帮您载回去。”
“哎哟,那就太感谢了!”
“可是家电用品怎么只有冰箱和洗衣机,连电饭锅都没有?”
“不,电饭锅和微波炉前几天被住在隔壁的老人家拿走了,她还带走了一件厚夹克。”
原来老奶奶已经预料到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,再也回不了家了吗?她并不是说“我死了以后,可以用的东西就拿走吧”,而是“把洗衣机给朋友,把冰箱给收废纸的爷爷,把小家电和冬衣给隔壁的老奶奶”,一切都在自己离开人世之前就具体安排好了。
老奶奶就这样为明天做好了准备。她没有因为失去联络的子女及困窘的生活而失意,也没有懊悔昨日的种种。每天除了清晨起床捡拾废纸、傍晚抄书外,有时间还会去福利会馆学习折纸。她不仅认真过着今天,同时也积极地为明天做准备。
我突然间感到很惭愧,老奶奶的生活态度正好反衬出我“为了明天”却浪费今日、后悔昨日的态度。好在,那天我遇见了这么一位潇洒的老奶奶。
“老奶奶,我会将您为明天所做的准备,传达给其他人的,谢谢您。
(本文选自《我是遗物整理师》)